記錄空間的幻滅與城市的反造
比如，我視《海市蜃樓Ⅲ：臺灣閒置公共設施抽樣踏查》為當代藝術裡的文件展（Documenta）。那些抽離人物的、黑白光影呈現的空間，我並不義憤，我視其為美。我會安靜地翻閱紙頁，看它銘寫臺灣現代化的單一軌跡，看它攝下高效率但也幾無意義的空間重組。這是一種敗德式的閱讀，關於每處建築最初的願景，思索它何以在落成之際就註定閒置，像是班雅明《拱廊計畫》裡描述的荒誕痛苦，這些嶄新且昂貴的營建，幸福與繁榮的允諾，都無法使我們的社會免於崩壞。
姚瑞中與失落社會檔案室已然踏查瞭三百多處臺灣公共建設的幻滅場址，每一冊的紀錄都隻會比上一冊更加深重，一頁又一頁，睡夢中的人們是這景觀巨帙的集體創作者。他們的紀錄間夾瞭部分年代久遠的荒廢建築，我以為該是另一個議題，而這本書前收錄10篇序文，我不以為多，且覺得精準。
與閒置公共設施的歸檔展示對映，我視侯志仁主編的《反造城市：臺灣非典型都市規劃術》為資本破壞性積累下的生存指南。是同一種單一的現代化想像，每處邊地都可能成為土地泡沫的下一批柴薪，在一個牢不可破漲價歸私的財產結構下，居者流離失所，公民無以抗辯。而這書是11則溫柔的提醒：有可能的，我們有可能可以抵禦。是安坑鄰裡裡的農學耕遊，或者瑠公傢園拆除前夕的美麗時光；是樂生保存運動的豐厚蓄積，或者臺北假公園裡的真切遊擊；是菲律賓移工的假日飛地，或者溫羅汀異托邦的詩與政治。
地理上所有的政治行動都是詩意的，因為那皆扣連著人與土地的割離，以及因此而來漫長時間的失語，於是我們必得再問，怎麼述說這現代性陰暗面的憂鬱，失語者又何以在敘事裡行走？
漫步探知庶民生活的光影與溫度
我即是視《河流》為傳統抒情散文的反身出走。《反造城市》裡那怪手前的河岸部落或者圳道旁的磚造平房，俱是房慧真行走的地界，她還探入臺北橋下的沙洲之地，照見避居涵洞者的歲月。她寫汀州、晉江、劍潭、社子這臨河區域的古老紋理，順著彼日時光緩緩走入小巷裡的弱勢與尋常，或是錄下時空交錯的低矮廠房與碧綠稻秧，那都是還未被建案廣告與菁英修辭所覆蓋的，地上承載的記憶。
房慧真有一種庶民經濟的洞察力，因此她筆下的諸多夜市充滿光影細節與人情溫度。我還著迷〈流浪藝人〉這類書寫，從電影與文學文本的引述鋪陳中，她閃身進入三重埔那勃發著質樸生命力、出外人開創的文化盛景。那些歌謠走唱、露天影院、歌仔戲班乃至於唱片工業如今皆已沒落，像是流浪藝人一夕間撤走，「無人知覺浪遊的隊伍何時拔營，何時離鎮，何時逸失於河兩岸的風景之中。」
作為同代寫作者，我意識到我們不同的地理抒情，她像是個不斷在路上行走、在路上生活之人，而我卻是懼於變動且耽溺於無以歸返的狀態裡。或許，我原該是她書裡的小鎮畸人未曾離開。
藉行走與閱讀建構自我地理學
上述書籍可以概略界定我智識裡遠未被填滿的櫃架。我這麼想，讀書這事本就是一條離鄉之路，你學習現代性的知識種種，最終如願讓你庸碌於城市辦公桌前整個青春。或者身為知識群體，你批判大埔、中科或美麗灣，卻不免覺察，是受教育的你們的大舉離鄉，於是地方政治成為今日之空洞。這是知識與土地的悖論之一，之二則是學術的專業分割。人地關係斷裂成互爭資源且日漸背離的產學派閥，於是我們隻能用一種切割的製圖術，孤立土地並販賣之，於是我們隻能用一種冰冷的計量學，理性屏蔽人之悲歡。
這些年跟隨文大地學所的老師雷鴻飛出地理實察，我們四界零敲碎打反覆測量且路途中爭論不斷。因為地質就是一本讀不完的大書，往下層層疊疊直至太古，而回頭翻到此刻以為恆常的地理，是人類的不斷改造自然與文明的成住壞空。無論是房慧真漫遊的荒疏河岸、潮溼市井或無以測繪的浮島沙洲，無論是我恐慌的貧乏旅館、無人廠區或恍如隔世的雲霧森林，我相信皆有其啟示。
藉由閱讀與行走，我建構著這自我的憂鬱地理學，以此綜合所有的認識工具與實踐可能，以此連結著城市與鄉村與一切地景中的勞動生產，而我拒老人電動床推薦絕被劃分，天真地以為，如此才可能克服現代性下的割裂與分離。
為學無老人電動床方，大道多歧，但走瞭才會知道，感謝這個月來容忍我誤讀與誤導的讀者，這些歧路的危險與未知的開展是閱讀的召喚，或許直至世界的盡頭，我們可以去而復返。保重瞭，各位。
(中國時報)
關鍵字：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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